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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2 ? 番外·前緣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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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2   番外·前緣(六)

◎又是一輪月。◎

玉漏和池鏡往房裏走, 不知怎的都走得很慢,各自沈默著。半道上忽然聽見五太太在喊,原來他們也順著這路往門上去, 丫頭媳婦跟了許多人。素瓊挽著她母親走, 兩眼有些期盼地望著池鏡走上前來,怕別人察覺,也望著玉漏笑了笑。

玉漏客氣道:“太太奶奶姑娘們不多坐會了?”

五太太道:“天也快黑了,方才看老太太也有些累了, 改日再來坐吧。今日托你的福, 業已吃飽喝足,也該回家睡覺了。”

玉漏忙福身,“還虧得大家肯賞臉來。”

既然碰見,不好不送大家出去, 眾人一齊往門上走。於家太太感慨道:“今日這一聚,往後我們上京去了,也不知幾時再見。”

說起素瓊心內的離情來, 朝前望去, 池鏡正伴著他們兄弟幾個走。大概是最後一面了, 她總盼著他回頭,他卻只顧與兄弟們說說笑笑。

玉漏看見她在看,這會也不覺有什麽,大概是因為她也才剛見過了西坡, 心下十分豁達,隨她看去,不去打擾。

送了這些人, 差不多天黑了他們夫妻才走回屋裏。滿室點著一盞盞黃澄澄的燈火, 這是規矩, 給壽星點燈,要亮到子時才罷,討個長命百歲的意頭。

因而兩個人也沒急著睡,坐在榻上,丫頭們進來磕頭擺手,池鏡照例將散錢堆在個盤裏,叫她隨意抓取。大家得了錢,嘻嘻哈哈地散出去。

這時回想這一日的光景,真是恍然如夢。池鏡原本胸口裏堵著許多酸話要說,可到底沒能說出口,異常沈默。

玉漏知道他一定看見了西坡,兩間廳相對著,他不可能看不見。她不想他問起來時撒謊,所以故意避開,吩咐金寶去叫石媽媽抱了仙哥來。

她不知道這舉動在池鏡眼裏是種懷念,因為仙哥和西坡有些淵源,她此刻看著兒子,會不會有些別樣的情緒?

仙哥在這屋裏有張吊籃床,知道玉漏久抱不住仙哥,石媽媽便將那竹床拖來,仙哥放在裏頭。玉漏俯著上身,“咄咄”地彈著舌逗弄兒子。池鏡也像被逗著,眼睛不由自主轉到她面上去,“你忽然愛起他來了。”

口氣有點諷刺,因為玉漏從沒耐心這樣逗孩子,今日忽然慈愛起來,難道是西坡的緣故?他禁不住這樣想,盡管方才席上已準備接受玉漏與西坡的過去了,也架不住越想心頭越酸。

玉漏直起腰來道:“我生的兒子,我不疼誰疼?”

“先前又不見你這樣疼。”

“他一點點長起來,自然我也就一點點愛起來。”

也說得過去,池鏡一條腿踩在踏上,瞥她一眼,“沒有別的緣故?”

“什麽緣故?”玉漏只管裝傻。

他極輕地哼了聲,又沒說別的,不肯承認他兒子的命真和西坡有關。

玉漏睞著他一會,笑說:“神佛怪異的事,我是不大信,你信麽?”

他沒應聲,本來也是不信,但總像是那些再不迷信的人,也仍信好的不靈壞的靈。

“老太太是年紀大了才那樣說。”

池鏡把猶豫間把話頭兜回來,“老太太叫你去謝人家,你謝了麽?”他斜著眼梢看她,審犯人似的神氣。

玉漏就知道躲不過去,愈發端起腰來,“謝了啊。”

“除了謝,還說什麽了?”

“丫頭在跟前,還能說什麽?”

倒也是,不過他想到他們一定是眉目傳情,許多不能說的話都藏在彼此你來我往的眼波裏,只有他們自己能看得懂。

這更刺激了他,吭吭笑道:“要是沒人在跟前,想必是要互訴衷腸了。”

玉漏撇了下嘴,“反正我說什麽你都不信。”

“你說過什麽?你說過麽?!”他忽然拔高了點聲音,目光有些淩厲。

她想起來,每回說到西坡,都是含混而過,她的確從未對他十分明確地說過什麽。也許正因如此,才成了他心裏的疙瘩。從前是故意要他懸著心,好放不下她,後來是不肯在西坡的事上撒謊,她不能昧著良心說對西坡從沒有一點感情,太對不住西坡了。

但此刻她忽然說:“我和他是完了,總不能因為完了,就能抹幹凈從前的一切。”

池鏡悶著沒說話,兩個人都感到無奈。

靜了半晌,池鏡倏地說:“那十兩多銀子,他早還了,是我沒告訴你。”他抿了下幹澀的嘴唇,吞咽兩下,歪正了看她,“我怕你放不下他,其實無論怎麽樣,那是你的過去,你不可能忘得了,我是多此一舉。”

玉漏想了想,笑了,“我要真是個全然見利忘義的人,你又不會喜歡了。”

池鏡想著也笑起來。

頃刻不知怎的,仙哥也咯咯笑起來,池鏡走到這邊挨著玉漏坐下,晃他的吊床,“臭小子,你笑什麽?你有什麽可笑的?”

仙哥亮鋥鋥的眼睛一會看他,一會又看玉漏,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,瞧新鮮似的轉個不停,也笑個不停。池鏡發現他漸漸長大,有些玉漏的樣子,又說不清哪裏像。

玉漏卻說:“他長得像你。”

“哪裏像?”

“那雙眼睛,好像時時笑著,有情又似無情,招蜂引蝶的。”

池鏡不可置信,“我幾時是這樣?”

玉漏朝著他輕輕呸了一下,笑著乜他。

正好此刻丁香進來回話,“田旺說園子裏都預備好了。”

他點了點頭,理著衣襟起身。玉漏因問:“預備好什麽?”

池鏡一手牽她起來,不以為意的口氣,“預備了點煙火來放,哪有過生日不放點煙火的。”

這也是池家的舊例了,每年誰過生日都要放一些。玉漏跟著他到園子裏去,不見老太太她們,說是看多了沒意思,沒來,在屋裏看看也是一樣的。池鏡提著盞燈籠,在那簇夾竹桃前的空地上,命小廝們點火。

砰砰接二連三地蹦上去,頃刻把漆黑的天炸開。玉漏沒想到會比別人過生日時放的要多,各色各樣,把前頭那片池塘也照得五光十色。

池鏡擡著腦袋朝天上看,有種無力的蒼涼之感,失落地笑說:“我知道,現如今這些東西你都見識過了,再也不會覺得有多稀罕。大概心裏念來念去,倒還是從前王西坡家的那點油腥好吃。”

不知怎的,玉漏聽了忽然想哭,一時不顧小廝們還在前頭點煙火,就從旁邊用兩條胳膊抱住他的腰,“可我也知道,眼前的就是最好。”

池鏡楞了楞,低下頭看她,她十分依戀地將腦袋貼在他臂膀上。

那田旺正要上前,看見這陣仗,嚇得沒敢前來,忙招呼著兩個小廝暫停了點火。天色須臾又黑下來,可以看見月下的愁雲慘霧,一叢叢的樹影花影假山影,仿佛走到荒山裏來了。唯一的光是他手裏的燈籠,兩個人是相依為命。

他抽出胳膊來圈住她,笑道:“這是你對我說得最好聽的話。”頓了頓,揉了揉她,“是不是在誆我?”

玉漏笑著仰起面孔,“我誆沒誆你,你難道聽不出來?你不過是在和我裝傻。”她把臉埋在他心口裏,口氣像在撒嬌,“起頭就是。”

“你講清楚,到底是誰和誰裝傻?”

玉漏想到,千抵萬防,到如今還是愛他了,如同是睜著眼往火坑裏跳,自由的鳥偏要往籠子裏鉆,還是她傻一點。可愛難道不是這樣?本來就是犯傻。

池鏡撇下煙火不看了,拉著玉漏回房,玉漏一路上聽著他急躁的腳步聲,就猜到他急著回去做什麽,大晚上的,還會有什麽正經事不成?她在後頭好笑,也任他拉了回去。

偏巧屋裏幾個丫頭都沒睡,伸著脖子在廊下看煙花。金寶因問:“怎麽就回來了?”一面跟進屋裏倒茶。

仙哥已給石媽媽抱了回去,屋裏燈還亮著,離子時還早呢,主子不睡,丫頭們自然也跟著守。池鏡聽見她們在外頭說話,要去趕人,給玉漏拉住,“你這會去趕她們,她們要笑話的。”

“夫妻間有什麽好笑話的?”

玉漏臉皮忽然薄起來,見他發急也暗暗覺得有趣,死活不放他去,“你不怕人笑我還要臉呢,人家要說過個生日,鬧了一日還不夠,夜裏還要鬧。”

池鏡因想著是她生日,只好順著她,也肯耐著性子坐下來。煙火放完了,四下裏驀地一靜,丫頭們說話的聲音顯得更大。他只覺度日如年,遲遲聽不見二更梆子響。

這頭玉漏那起一只仙哥的鞋來做,眼睛暗暗瞟他,見他歪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著書,顯然是在熬時辰。

她垂下手問:“要不然你先吃點夜宵,今日開席也開得早。”

池鏡放下書,笑著睇她,“我現下吃什麽都沒胃口,只想吃.你。”

玉漏臉上一紅,嗔一眼,“早知道不問你了。”

他卷著書坐到這邊來,貼得近近的,在她耳邊吹著氣說:“你追她們睡去,你是壽星,她們不會不依。”

玉漏故意長長地拉著針線,“我不去,去了還說是我急,連熄燈都等不了。再說燈是取長命之意,你難道咒我早點死?”

池鏡看出她是故意的,咬牙道:“你等著熄燈看我如何收拾你!”

玉漏斜瞪他一眼,加裝驚訝,“哎呀,我好怕。”

次日醒來,池鏡已往衙門去了,玉漏心裏咒罵他兩句,吃力地爬起來,正要喊人,誰知金寶恰好將帳子掛起來,賊兮兮地望著她笑,“你可算是起了。”

玉漏一看日上三竿,很不好意思,年輕夫妻起得太晚,還能為什麽?她想到還要去給老太太請安,臉上更有些臊,心裏編好了借口,就說昨夜守燈守得晚。

幸而老太太沒多說什麽,念在她昨日生日多吃了兩杯酒。倒是翠華坐在椅上調侃了兩句,“三奶奶也有來遲的時候,到底是兩口子要好。老太太早飯都吃過了。”

老太太瞅她一眼,端著茶呷了口道:“叫你們來,是為於家上京的事,一來咱們也該預備些禮送一送;二來想托他們給四丫頭捎帶些東西去,王府裏自然什麽都不缺,可娘家多想著點不是壞事。你們去預備預備,裝些四丫頭素日愛吃喜愛玩的。”

兩個人答應著出來,分頭去預備兩份禮。玉漏這裏預備送於家的東西,無非是些南京的特產,裝了一車,到於家啟程前日,特地叫池鏡送到四府那頭。

池鏡才換了衣裳,連口茶還未吃上,笑著抱怨,“這點小事你打發個小廝去就是了,何必叫我?”

玉漏還在床上裝一個錦盒,盒子裏是特意送素瓊的幾支南京時興的珠花。裝好了走來擱在炕桌上,睨著池鏡道:“人家明日上京,咱們只打發個下人去送算什麽意思?”

“那你去一趟就好了。”

“我去?”玉漏一個指頭摁住那錦盒,慢慢轉著,笑道:“人家又不盼著見我,我去也是討沒趣。”

知道她是在說素瓊,這兩日想是要走了,素瓊往這府裏跑得更勤了些,說是舍不得老太太。闔府上下心知肚明,不過不好說穿。

也有那閑不住的嘴笑說:“從前議親的時候瞧她拿喬那樣子,如今誰還等她?”

玉漏偶然聽見幾句,也叱責了幾句,“這種話是好亂說的,人家是未出閣的小姐,好名聲白白給你們議論壞了。再叫我聽見一句,看我輕饒得了你們誰。”

可素瓊自己也不留心,每逢來也要尋著話來對她說,就為來見一見池鏡。池鏡原想躲開些,又怕顯得做賊心虛,因此回回都是隨意。

今日說到這話,他也滿是無奈,“我又攔不住人家心裏所思所想。”

玉漏笑道:“我又沒說你什麽,你急著撇什麽幹系啊?”

他一看她逗弄的眼神,一把拽下她來咯吱。正鬧著,丫頭進來叫吃飯,坐到飯桌上玉漏又鄭重說:“不說玩笑,你下晌沒事就親自跑一趟,人雖住在四府裏,咱們好歹是叫著‘嬸娘’的,不好不重人家。”

池鏡短籲一聲,只好答應下來。

及至四府,先往於家母女住的屋子裏去請安,問及於老爺,於家太太說是出門吃送行酒去了,請池鏡坐下,“老太太也太客氣了,送這麽些東西來,倒叫人不好意思。”

“嬸娘只管收下,許多東西到了京城還不一定買得著,橫豎是坐船,也不麻煩。”

素瓊原在隔壁午睡,聽見池鏡的聲音,一個激靈醒過來,因問丫頭:“我像是聽見了鏡哥哥的聲音?”

那丫頭說是,“才剛來一會,在太太屋裏說話呢。”

素瓊立時起來梳妝,用心打扮一番,轉到正屋裏。又假裝不知道池鏡來,看見他便露出些許詫異的微笑,扇子掩在唇上,稍稍朝他見了個禮,“怎麽鏡哥哥這時候想著過來?”

“老太太打發他來給咱們送東西,怕咱們上京去不便宜,還是老太太想得周到。”於家太太一面斜一眼池鏡,一面對她笑臉相迎著,“你不是在午睡?”

“天氣熱,睡不好,又給那蟬聲吵醒了。”素瓊挨著她坐下。

到底是給什麽聲音吵醒的於家太太還能不知道?知女莫若母,私底下勸她多少話她也不聽,還自覺那情腸藏得很隱秘。她也不好狠說破了,免得姑娘面子上難堪,二十歲還未定下人家,說得好聽是她挑剔,可外人不這麽看,那些流言蜚語在她也有些傷自尊。

池鏡見她坐下,便起身告辭。素瓊暗裏搡了於家太太兩下,逼得於家太太無法,只得起身道:“素瓊,你送一送你鏡哥哥。”

這廂走出來,素瓊也不說話,和從前一樣,獨處的時候便等著池鏡主動開口。誰知他開口卻是一句,“多謝瓊妹妹,就送到這裏吧。”

素瓊一下笑得僵起來,看著他向她打拱,眼淚忽然滾下來。池鏡嚇一跳,簡直怕給人看見說不清,忙四下裏瞅一眼,不見路上有人,才放心問:“瓊妹妹這是怎麽了?”

素瓊拭了淚微笑,又搖頭,“今日一別,往後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。”

“日後有緣,自會相見的,瓊妹妹快回去吧,日頭大。”池鏡忙敷衍兩句欲要告辭,身怕惹起什麽流言。

素瓊仍舊站著不動,他一時也不好走,站在跟前,一臉焦躁尷尬的笑意。素瓊原是想問問他從前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他,又怕問出口,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,反而受打擊。

想了又想,只得迂回婉轉地問:“玉漏到底有什麽好?怎麽鏡哥哥放著那麽些名門千金不要,最後擇了她為妻?”

所謂“那些名門千金”,無非是指她自己,池鏡自然也不能說“那些名門千金”的不好。斟酌用詞,只得說:“男女姻緣,是靠緣分,想必是我上輩子我欠了她什麽賬,或是她欠了我什麽,沒算清,歸到這一世接著來算。”

“你說得太玄了。”

池鏡默然下去,自己也說不清玉漏到底哪裏好,也說不清到底是幾時開始真心實意愛著她的。仿佛是月亮的詭秘,不知不覺中漲起來,擡頭一看時,已是一輪圓月掛在那裏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感謝追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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